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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于中城:老龙斑(人民文学 2020-03)

于中城 人民文学 2020-09-11
老龙斑(节选)

于中城

人民文学 2020年03期


出镇委大院,在国道上行进不足半个钟头,越野车就真正开始越野了。山道弯弯,崎岖多坑,车子一会儿蹦高一会儿跳远,把叶青芳颠得胆汁儿都快吐出来了。送行的人事司刘处长说:“平常没看出你晕车啊。”陪同的镇党委李书记说:“那是因为路况不同,往后这样的路长着呢。看来,青芳同志这第一书记先得过好这一关!”刘处长说:“青芳曾到农村支教一年,能吃苦,这点儿沟坎对她来说不成问题。”听了这话,司机小孙随口哼唱了两句:“踏平坎坷成大道……一路豪歌向天涯……”李书记笑道:“小孙你唱拧了,人家是从京城来东北,你却唱起《西游记》。”叶青芳说:“东行西游,方向不同,事理相近。小孙这是激励我呢。
汽车转出一个山口,李书记往前一指:“你们看,那就是龙尾山,山下就是老龙斑。”叶青芳顺着李书记指的方向看去,但见光秃秃的一座丘陵横卧在龙泉山诸多的余脉中,丘陵的半腰往下是黑压压一片民房。叶青芳转头问:“这个村为什么叫那么奇怪的一个名字?”李书记说:“我调到镇上才三个月,这事儿还没弄清楚。我只清楚一点,就是这个村的工作不好干。不过你放心,上级领导和我们都会给你全力支持,工作中你遇到任何困难,都可及时找我。
村头大柳树下三三两两聚了几堆人,有迎候的,有看热闹的。
还没等李书记介绍,村支书柳一朵就握住刘处长的手说:“欢迎第一书记!
刘处长忙说:“第一书记不是我,是这位。”他指指叶青芳。
这时旁边有个秃顶的男人嘀咕:“怎么是个女的呀?看来上级对咱村不重视啊!
李书记瞪他一眼:“说什么哪!女的怎么了?人家叶书记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文学博士,是单位的副处长,比我级别还高,还管不了你们?
那家伙又阴阳怪气道:“只要带的钱多、项目多,管他天公地母……”
李书记厉声道:“住嘴!越说越不像话了。
柳一朵冲那人道:“善非,把嘴上那点儿功夫挪到干活上去。”然后满脸歉意地对叶青芳说,“山野村夫,口无遮拦,别介意……”
李书记指着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说:“这是村主任鲍启彪。
鲍启彪的大手满把握住叶青芳的手:“欢迎啊,相信你的到来一定会改变我们村的面貌!
接着,李书记又逐一介绍了妇女主任孙德芬、治保主任柳学明、支委马力军,还特别介绍说:“力军同志中专毕业回村工作,不久前刚进支部班子。
介绍完村两委干部,李书记对柳一朵说:“镇里还有个会等我,刘处长也要赶着回京,我俩先撤了。
柳一朵问:“叶书记不跟你们回去?
叶青芳指着车旁的两个大箱子说:“今天就正式进驻,行李都带来了。
柳一朵面有难色地说:“我还以为叶书记今天先来看看……村里还没准备好住处呢!
李书记叹口气说:“老躲呀老躲,电话里我怎么跟你说的?”旁边的人都哧哧笑了——李书记一着急竟叫起了柳一朵的外号。
孙德芬说:“要不先住我家吧,妇女之间好照应。
柳一朵说:“你们家孩子多……”
孙德芬知道“老躲”嫌她家太脏,就说:“要不住到启彪主任那儿吧,他家又干净又宽敞。
还没等鲍启彪吱声,马力军说:“我建议先请叶书记在采苓姐的婚房住两天,我们抓紧在村委会收拾出一间房子。”柳一朵的二女儿采苓招赘了个上门女婿,上月刚结婚,小两口这几天到男方家去了。
李书记一听,说:“是乔正勇家吧?这样好!
柳一朵忙点头说:“这样好,这样好。

柳一朵、鲍启彪他们带着叶青芳来到村委会大院。这院子有一亩多地,院内到处是疯长的杂草和乱堆的杂物。围墙是用山石和碎砖砌成的,凹凸斑驳,多处坍塌。六间瓦房是大院的主体建筑,房顶上茅草离离,缺瓦处甚至长出了几蓬小灌木。山墙石灰脱落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出当年“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标语口号。大院左边有三四间铝合金门窗的平房,倒显得整齐亮堂。
来到瓦房的第一间,柳一朵掏出钥匙,对着生锈的大锁捅了半天,总算把门打开了。“这是支委办公室。”他说。
屋里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布满烟灰洞的老旧办公桌,桌子四周散放着扶手椅、长条凳和小马扎。墙上钉了一溜钉子,用线拴着几个像晾晒的黄烟叶似的本子,是“三会一课”记录、工作进度表、财务收支簿等等。对面墙上有一张镇里统一印制的《镇规民约》,也是四角打卷儿……
叶青芳看了眼桌椅上的灰尘,问:“柳支书,上次支委会是什么时候开的?
柳一朵挠挠头:“老脑筋,想不起来了。本上有,本上有……”说着就要去翻本子。
叶青芳转身往外走:“不用了,咱们再看看村委会办公室。
第二间就是鲍启彪办公的地方,屋门已经打开,里面摆设大同小异,只是干净一些。鲍启彪说:“不瞒叶书记说,这里我也很少来,一是事忙,二是有个大事小情大伙习惯到我家商量……”
下一间是号称“礼堂”的大会议室,是打掉隔壁把两间屋子连起来的,也空空荡荡。再后面两间是库房,里面也什么都没有。跟在后头的马力军说:“我建议在两间库房隔壁上开个门,做成里外间,里屋放床,外屋盘个小锅灶,叶书记住这儿。
鲍启彪说:“我看行,这个活儿让马善非来干。另外,借这个机会把整栋房子好好修修。力军,你来负责落实这件事吧。
马力军说:“放心,三天之内保证完工!我这就去招呼人。”说着,他急匆匆走出大院。
这时,外面闯进一个光着膀子的“小胡子”,进门就梗着脖子喊:“哪个是新来的第一书记?
叶青芳说:“我就是。你有事吗?
“小胡子”上下打量一番,晃着脑袋说:“嘿,长得还挺好看!嗯……我是村里开小吃店的,前两年下台的副主任老万在我店里请客吃饭欠了五千多块钱,两年多了也没人还,现在你给钱吧。
叶青芳说:“这种情况要了解以后再说。
“小胡子”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不用了解,情况都在这儿。”他舞弄着手里一个破烂账本说,“账都记得一清二楚,签名手印一应俱全。你从京城来扶贫,一定带了钱来,正好我等钱用,照账还钱……”
叶青芳见此人痞气十足,想让柳一朵、鲍启彪挡挡驾,回头一看,“老躲”躲到屋里翻记录本去了,鲍启彪则在院里溜溜达达,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只好板起脸说:“那本账你先留着,以后再慢慢跟你算!”她扬起脸对站到远处的鲍启彪说,“鲍主任,你的副手留下的账,请你处理!
鲍启彪皱着眉头走过来,冲“小胡子”撇撇嘴:“叶书记刚来你就添乱,真没个眼力见儿!
“小胡子”收起账本,嘴里咕哝着走了。
鲍启彪说:“没办法,村民就这素质,只认钱!
柳一朵眼望着西天泛红的云彩,慢悠悠踱过来,说:“天不早了,请叶书记先到我闺女那里休息休息,待会儿吃晚饭吧。

柳一朵家离村委大院不远,是五间较新的青砖红瓦房。一堵矮墙从院中隔开,柳一朵老两口住两间,新婚夫妇住三间。
叶青芳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采苓的新房,简单梳洗一下,就到院墙这边吃饭。
一朵老伴炖了一锅松蘑小鸡,炸了一盘柞蚕蛹,又炒了几盘时蔬。叶青芳笑道:“大婶啊,您这不是把我当客人了?”一朵老伴说:“你可不就是贵客!在往常,你这样的京官,俺请都请不来呢!”叶青芳说:“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做客的,下顿千万别这样破费,你们平时吃啥我吃啥。”柳一朵说:“炖小鸡那都是家常便饭,”他指指院里成群的小鸡,“你看,多的是!”叶青芳笑道:“嗬,赶上个小养鸡场了。”一朵老伴说:“今年不是招新女婿嘛——女婿上门儿,小鸡断魂儿。炖小鸡招待女婿,在这里是有讲儿的。”柳一朵说:“为了迎接上门女婿,头半年她就当起了饲养员。
见叶青芳在端详他们的“全家福”,一朵老伴来了兴致:“这是上个月老二结婚时照的,这个穿红戴绿的就是老二采苓,她旁边是新女婿小乔。这边是大女儿和他女婿,还有我那小外孙……”说起两个女儿,一朵老伴刹不住车了,“老大顺顺当当考上大学,毕业就在省城安了家。老二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有唱歌的天分,前年县文化馆搞‘好声音’歌咏比赛,她唱的《我爱你,塞北的雪》拿了女声第一名。小乔唱的《我爱你,中国》得了男声第一,后来两个第一交流经验,交流几回就处了对象。小乔家兄弟多,俩人一商量,就来和我们老两口做伴……”柳一朵拦住她说:“得啦,说起来没完,碎嘴子!
吃饭的时候,叶青芳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柳支书,咱们村为啥叫老龙斑呢?
柳一朵说:“这事我也说不太准。影影绰绰听老辈人说过,早些年有一支被打散的队伍逃到这个小山沟躲避追兵。这支队伍领头的姓龙,他带的队伍称作老龙班。后来怕招事,他们就改字改姓,变‘班’成‘斑’,改‘龙’姓‘庞’——现在村里许多庞姓人,据说都是龙家的后人。
叶青芳感觉柳一朵说起这些话来不像白天那样吞吞吐吐、躲躲闪闪,又饶有兴致地问:“您的大名也挺有意思,应该也有讲儿吧?
柳一朵给叶青芳搛了块鸡腿,笑着说:“俺老爹没文化,我上学的时候找他起名,他正在地里干活,抬头看见自己的大棉帽子扣在一根树杈上,就说,叫一朵吧。一起干活的人问为啥,他说,你看那个‘朵’字不就是木头上扣个棉帽子嘛,看见这个字就暖和。大伙说,‘柳一朵’听起来像个闺女名啊。俺爹说,这样好养。就这么着,我‘男扮女装’过了半辈子,到老还被大伙喊成‘老躲’了……”
一朵老伴又憋不住了:“大伙喊你‘老躲’还真没冤枉你!人家鲍启彪没当村长的时候你就躲,当了村长你躲得更没影了。
柳一朵说:“我再给你纠正一遍,叫村主任,什么村长村长的!
一朵老伴说:“叫村长省事顺口。你说你顶着个支书名,啥事也不干,啥主做不了。我都为你觉得窝囊,更别说村民怎么看你。
柳一朵敲了下桌子:“我愿意这样啊?
叶青芳说:“柳支书,听李书记讲,您曾经是县里的劳模、镇里的优秀党员。这几年您变成别人眼里的‘老躲’,一定有您的苦衷。
柳一朵说:“老龙斑村不大,水不浅哪。
叶青芳说:“那您可得多指点我呀!
柳一朵说:“我想,你一个外来干部,还是个女的,不一定要蹚这湾水……你就按上级领导指示,把要求做的事做完,两年后我们帮你整份漂漂亮亮的总结交上,万事大吉。你高高兴兴地来,平平安安地回,我看比什么都好。
叶青芳说:“支书的好意我明白。不过组织上派出我们这些第一书记,就是要帮助基层解决实际问题,帮助贫困农民早日脱贫致富。如果怕蹚浑水浮在表面,不深入实际开展工作,那就失去了派我们来的意义,我们也有负于第一书记的使命,您说是不是?
柳一朵沉吟了半天,说:“你累了一天了,明天还要走访,今儿就聊到这儿,过去休息吧。
叶青芳见他不想往下谈了,就起身说:“那好,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
临出门,一朵老伴附到叶青芳耳边小声说:“鲍启彪这人可不是善主儿,你要提防着点儿。
柳一朵低声呵斥道:“多嘴,人家叶书记还用得着你提醒!

刚吃完早饭,鲍启彪就过来了,孙德芬背着她小儿子跟在后头。
叶青芳正帮一朵老伴洗碗,她擦着手说:“刚才和柳支书说了,我准备这段时间把咱村三百八十七户走一遍,先从七十二个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开始。
鲍启彪说:“那好,今天我和德芬陪你走访。
柳一朵说:“我这两天受了点儿凉,脑瓜子生疼,就不陪了。
叶青芳说:“这样吧,上午德芬也不用陪了,下午再说。你们先带一带我,等熟悉一些,我自己走访就可以。
鲍启彪说:“叶书记,我得给你打个预防针。村里的百姓素质不高,陈芝麻烂谷子不少,见了你这京城来的官,他们也不知你能管多大的事,肯定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
叶青芳说:“那也好办,我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
头一户人家似乎刚刚起床,叫了半天门才打开。两个孩子正蹲在院里拉屎,那歪头斜眼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智力有缺陷。再看两个大人,此时都像小学生见了厉害的老师,勾着脖子呆立一旁。鲍启彪说:“这吴有才一家脑袋都有毛病,啥也干不了,全靠乡亲们东拼西凑给点儿吃穿。政府发的救济补助,还得委托邻居帮助经管。”叶青芳屋里屋外看了看,除了一些四处捡来的有用没用的破烂儿,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揭开锅盖,里面是昨天煮的老玉米和嫩地瓜秧子。鲍启彪说:“目前这一户是最贫困的,也是帮扶难度最大的。
第二家的男主人叫皮波,原来开拖拉机,在一次运砖的时候把拖拉机开进了沟里,双腿被压断了。一见鲍启彪带着人来,皮波摇着轮椅,显得又惊又喜。女主人赶紧拖椅子搬凳子,沏茶倒水找烟。听完鲍启彪介绍,皮波就开讲了:“感谢党,感谢政府,还要感谢我们的好主任,他对俺们残疾人、贫困户真是关心到家了。每逢大节,主任都亲自送米送油送洗衣粉——有些东西还是他自己掏钱买的呢。主任帮我办了残疾证,还从县残联给我申请了这轮椅,这样的好主任哪儿找哇!”叶青芳问:“除了救济,你家还有什么经济来源?”皮波说:“我老婆种了半亩菜地,卖菜有点儿进项。她还擅长养鹅,除了卖鹅蛋,每月都能给县城的烤鹅店送几只活鹅……”他越说越兴奋,“现在,我儿子在师范学院念书,再有两年就毕业了,只要度过这困难的现阶段,我们就‘双脚踏上幸福路’了……”鲍启彪笑道:“说着说着,还整出电影插曲了。不过,你没有双脚,以后就别拿这歌说事了……”叶青芳觉得皮波有点儿油嘴滑舌,就顺口问了点儿琐事,起身告辞了。
第三家是一般的贫困户,叶青芳觉得只要帮扶到位,有望尽快脱贫。迈进第四家的门槛,她吓得倒退了两步。但见院中一个穿着整齐的小伙子,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他面前有一条晾衣用的铁丝,上面拴着大大小小五六只老鼠。小伙子完全无视家中来人,口中念念有词:“硕鼠硕鼠,你敢食我黍!可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们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本庭宣判:判处大鼠二鼠三鼠……死刑,立即执行!”说完,他将五花大绑的几只老鼠,无论死的活的,一起扔进了墙角正在燃烧的火盆。叶青芳屏住呼吸,总算没有吐出来。鲍启彪看她脸色发白,关切地问:“没事吧?”叶青芳说:“我从小就怕蛇鼠这类东西……”鲍启彪说:“都烧死了,这会儿不用怕了。”他冲里屋大声喊道,“春生爹在家吗?”春生父母闻声跑出来:“哎呀,主任来啦!快进屋,快进屋……”进屋坐下,叶青芳问:“你家孩子这是怎么了?”春生爹说:“这孩子从小老实厚道,念书用功,在省城的大学念了法律。哪知孩子没福,临毕业的时候,因为研究生没考上,还被要好了两年的女朋友给蹬了,一时没想开,脑子就这样了。几年里我们花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卖了全部值钱的家当,四处求医,可到如今,家底拼完了,孩子的病也没见好转……”他说这话的时候,春生搬了个凳子悄悄坐在旁边,像在听父亲说一个有趣的故事。叶青芳安慰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们当家长的要往宽处想,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对了,我有位大学同学的父亲是北京一家精神康复中心的知名专家,回头我帮你们联系一下,请他看看春生的病。”春生娘握住叶青芳的手说:“书记要能帮俺救救孩子,你就是俺一家的救星啊!”叶青芳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
从春生家出来,鲍启彪问:“还往下走吗?傍晌了。”叶青芳看了看表:“再走一家吧。
远远看见一个小姑娘在自家门口荡秋千,叶青芳走了过去。小姑娘见来了生人,急忙从旧电线搭起的秋千上溜下来,撒腿就要跑。叶青芳拦住她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怯怯地答道:“小梅。”“几岁啦?”“三岁。”“谁在家啊?”“来来。”“是奶奶吗?”小姑娘点点头。叶青芳教她:“说‘奶奶’。”小姑娘依然说“来来”。叶青芳笑道:“带我们去看你‘来来’好不好?”小姑娘答应一声,叫喊着往院里跑。鲍启彪说:“这家老太太对我有些意见,人前背后总是埋汰我,不好沟通……”叶青芳说:“如果你觉得不便,这一家咱暂时不谈了。”鲍启彪说:“那倒不必。反正嘴巴长在她鼻子底下,她爱说啥就说啥。”叶青芳说:“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下午你忙你的事,让德芬陪我走几家……”鲍启彪说:“也好!

小姑娘从屋里拽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看着鲍启彪的背影,上下打量着叶青芳,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他送过来的?
“是啊,村主任陪我走访。
“你是干什么的?
叶青芳说:“大娘,我是上级派到咱村的第一书记,我姓叶。
“又是书记,那‘老躲’不干了?
“他还是支书,我是来和他们一起工作的。”叶青芳解释道。
“闹不懂……进屋坐吧。
叶青芳跟她进了屋。屋里没有什么摆设,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太太给叶青芳倒了一杯水,问:“你这个书记在村里待多久?不会十天半月就走吧?
叶青芳说:“我至少待两年,或许时间还长点儿。这么说吧,什么时候咱村的贫困户脱贫我什么时候离开。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脱贫可不易呀,你这么个秀气的闺女能干点儿什么呢?
叶青芳说:“扶贫工作大的方面当然靠党和政府,我负责和村干部一起抓落实。
老太太有些不以为然:“你和他们那几个人一起干,我看够呛。你没听人说:支书到处躲,村长当大哥,穷了一大片,富了一小撮……”
叶青芳说:“看来大娘对村干部不满意啊?
老太太说:“多数村民不满意,只是大伙不敢说……”
“那您能跟我说说吗?
“三言两语说不透,以后再说吧。”老太太说到这儿,抬眼看了看桌上老旧的座钟。
叶青芳想了想,说:“大娘,您看我今天中午在您家吃顿午饭,方不方便?
老太太说:“没啥不方便,可我家没什么好吃的……”
“吃啥都行,我来和您一起做。”叶青芳说着,挽了挽衬衫的袖子。
老太太对倚在门框上的孙女说:“快,去你三妈家的鱼池子赊条鱼来。
叶青芳刚要劝阻,小梅一高蹦出去了,嘴里喊着:“吃鱼喽!吃鱼喽!
做饭的时候,老太太告诉叶青芳,自己叫潘心梅,今年六十一了,老伴早已离世。儿子在县城和周边乡镇的工程队打短工,收入微薄。儿媳生完小梅不久去世了,撇下三个闺女,现在,老大老二分别在念初中和小学。
除了做酸菜炖胖头鱼稍费工夫,其他饭菜都是现成的。叶青芳此时已经熟得像在自己家里似的,端炕桌,上碗筷,手脚麻利,老太太不由得啧啧称赞。
“潘姨!”这时候叶青芳改变了对老太太的称呼,“您对村干部不满意,请说说他们哪儿做得不好。
老太太放下碗,说:“那‘老躲’还是个好人,早些年也为乡亲们干了不少好事,可临老变得胆小了,生怕掉个树叶砸破脑袋,遇到麻烦事就躲,哪还像个支书?坏的是鲍启彪和他的亲兄弟鲍启豹,村民背后都骂他们豺狼虎豹。我是看着他俩长大的,两个从小就匪里匪气,不干正经事。听说他们家的亲戚都很硬,有个姨在省城,两个姑在市里,他们的叔在外地做官。鲍启彪长大后不知靠着哪个亲戚在外面混了五六年,回来的时候有官派了,嘴里时兴词也多了。他一回来,哥儿俩就办砖瓦厂,搞什么农产品基地,后来又开面粉加工厂,没几年都发了大财。他们富了,不帮大伙也罢,可别欺负人哪!他们家烧砖瓦用泥,硬是在别人的承包地里挖,一直挖出一个大池塘;他们家开面粉厂,别人家就不能开;谁家地里种的东西和他们基地的重样,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你铲了。你说有这么霸道的吗?选村主任那年,鲍启彪仗着钱多势力大,有的用钱买,有的用拳头吓,没人能和他竞争。当上主任,他更是想干啥干啥。龙尾山上原来有多少树啊,成材的都让他们砍光了、卖光了……小叶书记,我不凭空埋汰人,这些事,你可以再找庞明祥老汉访听访听,他受鲍家兄弟的欺负更多。
吃完饭,叶青芳边洗碗边说:“谢谢您给我讲那么多事儿……”
老太太说:“我也难得有个人说说心里话,以后你要常来啊!
出门时叶青芳顺手将五十元钱放到炕沿上,说:“这是我的饭费。
老太太拿着钱追出来:“使不得,使不得!”见孙德芬已经在门口等着,就没再坚持,目送着两人远去。

下午走了四家,叶青芳对孙德芬说:“德芬,你跟鲍主任联系一下,看今晚我到他那儿吃饭是否方便?当然,你也要去。”“好嘞!”孙德芬马上把电话打过去,撂下电话就笑呵呵地说,“鲍主任两句话:热烈欢迎,恭候大驾!”叶青芳说:“那今天咱就走访到这儿,你先回家安排安排,我回去休息休息。
孙德芬走后,叶青芳顺路来到村北的防洪坝上,站在这里可以俯瞰老龙斑的全貌。
村子随龙尾山的山势呈南北走向,大小新旧房屋参差错落,村北老屋旧宅居多,贫困户也集中在这里。新房多在南面较为平坦的地方,因为山脚挤满了,也有一些建到了山坡上。村子底下是由北向南流去的小河,名叫太乙河,河的另一侧是成片或零散的稻田。由远处山间迤逦而来的道路穿过农田直插村里,成为老龙斑联系外界的唯一通道。这条路进村后呈“丫”字状南北分开,向北依然是土路,而延伸向南的路面铺了沥青。
回想今天走访过的几个贫困家庭和他们所反映的问题,叶青芳心里沉甸甸的。怎样发展集体经济,使贫困户真正脱贫;如何进行综合治理,改变民风和村容村貌,让老龙斑焕发出新的生机……都是摆在自己和村干部面前的重大课题。从哪里找到抓手、找到突破口呢?
回来的路上,见几个人在村委会屋顶上忙碌地补瓦、换瓦,叶青芳走过去喊了声:“大家辛苦啊!
马力军放下和水泥的铁锨,擦着汗迎上来:“叶书记,活儿进行得很顺利。屋里粉刷完毕,锅灶也垒起来了,只要安上锅,弄些米面油菜,您就可以开伙了。
叶青芳说:“谢谢啦!
马力军又说:“刚才鲍主任来电话,叫我和马善非晚上一起过去陪您吃饭……”他指着手执瓦刀、正在修补墙壁的秃顶汉子说,“就是昨天说风凉话的那个!
马善非耳尖,听马力军说到自己,就提着瓦刀一摇三晃走过来。
马力军接着说:“您看,昨天来要账的小食店老板是不是跟他长得像?那是他亲弟弟马善鸣。
马善非说:“书记别介意呀,俺家姓马,兄弟沾了点儿驴脾气。
叶青芳说:“听说你是老龙斑‘第一瓦刀’,维修质量靠你啦!
马善非嬉皮笑脸道:“为这么漂亮的书记干活,能不尽心尽力?
回到采苓新房,叶青芳给同学打电话,拜托她请精神康复中心的父亲为春生治病。那位同学干脆把父亲的电话告诉叶青芳,让她直接沟通。叶青芳把她所知道的有关春生的病情和他家目前的状况一五一十向老专家讲了,老专家当即表示:让家长尽快带患者来,自己亲自为他诊治,涉及医疗费用,能免则免能减则减。末了老专家说:“扶贫是全社会的责任,你在一线出力,我们在后方助力!”叶青芳对着电话连声说:“谢谢伯伯!

傍晚,叶青芳和马力军、孙德芬说说笑笑来到位于村南的鲍启彪家。这是一座三层别墅型小楼,四周高墙拱卫,暗红色的铁皮大门上用油漆喷刷着一副金黄的颜楷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从半敞的铁门可以看见迎门照壁上“吉星高照”四字下的大大“福”字。
三人刚到门口,照壁后转出两只脖子上拴着粗重铁链的藏獒。两个家伙一左一右,吐着泛白沫的长舌,龇着尖利的獠牙,努着凶光四射的圆眼虎视来人。叶青芳他们停住脚步,望着两个气势汹汹的家伙,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出现。
“叶书记来啦,快请快请!”鲍启彪一边高声喊着,一边从院里快步迎了出来。
转过照壁,叶青芳见院子一侧停着一辆奥迪、一辆路虎,还有一辆厢式中卡和一辆双排皮卡,笑着说:“看来鲍主任是好车手啊,什么车都能开。
鲍启彪说:“庄户人嘛,什么粗活都能干,什么工具都会使。
叶青芳说:“啥都能干不愁吃饭,多拉快跑招财进宝。鲍主任应该是老龙斑的首富吧?
“岂敢岂敢,顶多算先富起来的人家之一。”鲍启彪说,“起早贪黑挣,嘴省肚挪攒,就置办了这点儿家当。就算有几个钱,我们毕竟是山沟里的土包子。
叶青芳说:“鲍主任可不土,瞧这小楼造得多漂亮!
“就是个外表,里面很普通。走,我带你看看。”鲍启彪介绍说,“一楼是厨房、库房和餐厅,二楼是办公室兼会客室,三楼是卧室。”说着,他把大家带上了二楼的会客室。会客室的墙上整齐地挂着鲍启彪在各种场合与市县镇各级领导、当地知名企业家的合影,还有部分退休干部为他题写的书法作品。有一面落款为“老龙斑贫困户”的锦旗特别醒目,上面绣着两行字:村主任关心群众雪中送炭真温暖,老龙斑摆脱贫困时不我待莫等闲。
见叶青芳注视锦旗良久,鲍启彪解释道:“去年春节前,我从个人企业拿出点儿钱,给每个贫困户包了五百块钱的红包。这些贫困户感激得不得了,大年初一给我送了这面旗子。
叶青芳说:“先给鲍主任点个赞!你看,你给群众一块炭,群众心里能燃起一团火。咱们当干部的,就该多做雪中送炭的工作。
“那是,那是!”鲍启彪说。
这时,鲍启彪妻子端着茶壶进来了。她烫着个卷花头,脖子上套着条蓝色水晶吊坠项链,手腕上戴着羊脂玉手镯,一副富家太太的打扮和做派,一见叶青芳就说:“哎呀叶书记,听俺家启彪说,你是博士,又是和副县长一样级别的干部,真是了不起!俺家还没来过这么大的官呢,你让俺家破壁生辉!
鲍启彪一皱眉:“蓬荜生辉!
叶青芳说:“德芬夸奖大嫂,说你不仅擅长料理家务,还特别善于相夫教子。
“哪里哪里……”她开始扭捏起来。
鲍启彪摆摆手说:“得了,我们村干部还要商议事呢。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叶书记长得真漂亮。
待妻子关上门,鲍启彪说:“治病要有药引子,唤鸡还得一把米。叶书记到村里来,是不是也给村里带了些资金和项目?要是有,咱们几个村干部先合计合计用途。
叶青芳说:“资金和项目也都会有,但正如你所说,那只是‘药引子’。其实,国家的扶贫政策、乡村振兴政策已经很多了,如果我们能真正用足用好,那给群众带来的实惠岂是几个项目、几笔资金能比?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老百姓就是这样,你给他讲政策、做宣传,喊破喉咙,说破大天,他不一定买账。你给他带来实惠,不用召唤他都跟你走。
叶青芳把端起的茶杯放下:“咱们不能让群众形成误解,以为上级派扶贫干部就是派了个跑钱跑项目的特使,这既降低了派驻干部的意义,也看低了派驻干部的作用。还望鲍主任和力军、德芬几位做些解释说明工作。
马力军和孙德芬连连点头称是。
鲍启彪站起身来:“不说了,咱吃饭去吧。
楼下餐厅的门口,站着一个肩背上文着青龙的皮糙肉厚的壮汉,他那一双暴突的大眼,让叶青芳直接想到了门口那对藏獒。鲍启彪介绍道:“我家老二启豹。
鲍老二用力握了下叶青芳的手:“叶书记好!
叶青芳看着鲍家哥儿俩,说:“真是龙兄虎弟呀,如果生在战争年代,哥儿俩一定都是虎将!
鲍启彪说:“都是粗人,都是粗人……”
正说着,马善非点头哈腰迎了出来。鲍启彪解释道:“考虑到他正在给你整修‘官邸’,算个熟人,也请他来作陪。还有,今晚的大厨是他兄弟马善鸣……”
话音刚落,马善鸣用脑袋拱过帘子钻了进来,他双手托着个大木盘,上面是几盘做好的菜。马善非说:“别的大厨都是脑袋大脖子粗,我这兄弟却是小头小脑、细胳膊细腿儿。善鸣善鸣,爱叫的马不长肉哇!”说完,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落座,鲍启彪说:“柳支书一般不参加饭局,学明沾酒就醉、一醉就乱。除了他俩,今晚主要干部到齐了。马善非是列席人员,你要当好‘三陪’呀!
叶青芳赶紧说:“我不喝酒啊!
鲍启彪说:“那哪行,入乡得随俗啊!我明白,你们大领导都一般不喝酒,喝酒不一般,不喝一般的酒。你看,我这儿什么酒都有。”他打开背后的酒柜,“白的红的啤的,本地外地的,国内国外的,一应俱全,说喝什么吧……”
叶青芳估计躲不过去,她问马力军和孙德芬:“你们两位呢?”他俩齐声道:“听书记的!
叶青芳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就解百纳吧……不过,鲍主任搞得这么丰盛,我可不好付伙食费哟。
鲍启彪大笑道:“埋汰我了!我个人就不能摆桌酒席给书记接风洗尘吗?闲言少叙,来,干杯!
鲍启彪一连领了三杯,叶青芳爽快地跟了三杯。坐在副陪上的鲍老二喝完一杯,眼珠子就红得吓人,轮到他敬酒了,鲍启彪急忙拦住:“我这兄弟酒精过敏,外加高血压、糖尿病,喝酒就免了。善非,该你了!
马善非倒了满满一杯,特意转到叶青芳旁边:“叶书记,俺们这儿,地方小风沙大,见了领导就害怕,端起酒杯说不出话,扬起脖子唰唰下……”说着,一仰脖将一杯酒灌了进去。
叶青芳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书记赏个脸呗!”马善非说着,伸手想托一下杯底,叶青芳顺势将杯子移开,说:“这样吧,你喝三杯,我把这杯干了。”马善非觍着脸道:“这不太公平吧……”鲍启彪说:“跟领导论什么公平不公平,就这么喝!”马善非只好一口气喝了三杯,回座位的时候,连撞了两回椅子。
看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叶青芳说:“我要敬鲍主任两杯,不过,一个杯里装了一个请求。
鲍启彪也倒满了杯子:“好说好说!
叶青芳说:“今天我观察到,咱村不少人家屋顶的瓦破损了,下起雨来一定漏水。鲍主任有砖瓦厂,能否破费点儿,把这些人家的屋瓦给补换一下?
鲍启彪点头:“这不是问题。”他对鲍老二说,“你想着,抓紧落实。那第二呢?
“村里学龄前儿童不少,就这么满街野跑,家长不放心,孩子不安全。咱村委会后面有块空地,我想,鲍主任可否先从你的企业中拨出点儿资金,建个幼儿园?
孙德芬先拍着巴掌说:“这太好了!
“好是好,钱不少啊!”鲍启彪犹犹豫豫,“再说,村委会后面放个叽哇乱吵的蛤蟆湾,影响村干部办公啊!
叶青芳说:“我初步匡算了一下,有三四十万咱就能建个像样的幼儿园。你出十五万,剩下的我负责筹集。至于村干部办公问题嘛,我想也不影响,白天大家各忙各的,咱们晚上开会、办公。
见鲍启彪还在犹豫,叶青芳碰了下他的酒杯:“建幼儿园可是功在眼下、利在长远的事。你想,幼儿园的小楼一立,那不就是村主任在孩子们心中树起了一座丰碑吗?
鲍启彪站起来摸着肚子:“我去趟大号……”鲍老二紧跟着也出来了:“哥,来者不善哪,你看她那副女政委的样子,还真不大好对付。”鲍启彪说:“要不咱先应付着,别让她一开始就跟咱作对。”鲍老二说:“见风使舵,顺水推舟吧……”
回到座位上,鲍启彪做出一副痛下决心的样子,说:“叶书记既然有指示,咱硬着头皮也要响应。企业虽不景气,但我哥儿俩贡献二十万!
叶青芳带头鼓掌。孙德芬鼓掌不过瘾,拿起筷子当当敲了几下瓷盘。
叶青芳举起杯子,回头看着锦旗,说:“什么叫‘关心群众’,什么叫‘雪中送炭’,鲍主任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答!我提议,咱们共同举杯敬鲍主任!
这几杯酒下去,鲍启彪也有些醉了,眼珠子变得越来越红。
叶青芳和马力军、孙德芬起身告辞。
三个人出来,孙德芬说:“叶书记两杯酒真值钱,鲍主任这辈子都没为老龙斑出这么多血!
叶青芳说:“这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力军,明早你去趟春生家,让他父母准备去北京给春生治病,后天你先放下修房子的事,开车把他们送上火车。

叶青芳搬入村委会新居的第三天,采苓和她的丈夫乔正勇回到了老龙斑。此时叶青芳已走访了六十多户人家,她有不少问题急于和乔正勇探讨,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和支持。
镇党委李书记在向叶青芳介绍老龙斑的时候,特地谈到了乔正勇,说他在部队入党,退伍后回本村担任了党支部副书记,懂基层、知民情,勤奋务实、敢作敢为。李书记以前当过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的科长,曾专门采访过乔正勇。李书记给叶青芳找来一张旧报,那上面有一篇题为《希望的约定》的通讯,是当年李书记对乔正勇事迹做的报道。文章写的是: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入伍不久的乔正勇在工程工地上抓到一个来偷铁箍、铁丝的十几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名叫丁士杰,辍学在家照顾他身患绝症的爸爸。家里实在太穷,在别人怂恿下,他到工地偷铁卖钱……第二天,乔正勇按照小士杰提供的地址找到他家,一切果然如孩子所说。乔正勇意识到,小士杰如果就此离开学校,不仅前程断送,还有可能从此走上歧路。于是他和小士杰约定,士杰立刻重返校园,上学和生活费用他来提供,两人还交换了简短的《约定书》。小士杰回到学校后,乔正勇不仅按时把自己的全部津贴送给他们,还利用休息时间带他爸爸看病。不久士杰爸爸去世,乔正勇又担起了父亲的责任。退伍回到老家,乔正勇依然信守约定支持丁士杰的学业。六年之后,丁士杰终于成长为医学院的一名大学生……读完这篇通讯,叶青芳对乔正勇充满了敬意。
吃完晚饭,叶青芳准备登门拜访,一来为多日借住他们的新房表示感谢,二来想听听乔正勇有什么好的工作建议。她正在收拾餐具的时候,乔正勇夫妇来看她了。叶青芳甚是高兴,将从北京带来的好茶泡了两杯,还把自己喜欢的巧克力送了一包给采苓。彼此虽初次见面,但相互已不陌生。叶青芳把几天来走访的初步感想和盘托出,希望他们能给出意见和建议。
乔正勇刚要说话,门外进来一个带着小孩的老汉。采苓起身迎上去:“庞大爷和小宝来啦!”老汉站住脚,不好意思地说:“采苓小两口在啊,那我就不打搅了……”采苓一把扯住他:“没事的,都是自己人!”说着,她顺手把巧克力塞进小宝手中。叶青芳搬了把椅子过来:“大爷快请坐!
“小叶书记,我是庞明祥……”
“知道知道,”叶青芳说,“我正打算到您家看您呢,今儿您就来了。
庞老汉说:“我听说小叶书记在挨户走访,专门在家等了两天。后来我想,可能是有人说了我和鲍家的矛盾,你担心鲍启彪有想法,才把我家隔过去了。”叶青芳的确是为了避免鲍启彪尴尬或起疑,才有意拖延了去庞家的时间。既然庞老汉点破了这一层,她就只好道歉说:“实在对不起,越是重点户越往后排,是我安排不周。
乔正勇把那杯还没来得及喝的热茶端给庞老汉,说:“大爷,有什么话您就跟叶书记说吧,她是从中央部门派下来的干部!
庞老汉说:“我来为的是两件事。一是提醒小叶书记,千万别让鲍启彪他们拉下水。这两天村里不少人的手机里都有你在他家吃饭喝酒的照片,大伙担心,你初来乍到,闹不好就进了他们的圈套。如果那样,老龙斑可真的没指望了……”
叶青芳不由得心头一紧,说:“大爷您放心,我去他家吃饭,也是一种形式的走访。
“那就好!”庞老汉说,“鲍启彪这个人哪,不是我背后捅咕他,他真不是个好干部,往重了说就是个农村黑恶势力的头儿!他打着‘弘扬中华武术’的名头,从外地招聘了三个会武功的人,专门培训他家几个企业的保安,还把这些人组织成了武术队,队部安排在他家的后院,这拨人实际上是他养的保镖和打手。村上谁敢跟鲍家叫板,他们就变着法儿修理你。过去有人想上访,人一出村就被截住,稍一争辩就被打。有的改写上访信吧,可过些日子信就转到他手里了。鲍启彪说过:上访信是属鸽子的,飞出老龙斑,还会飞回老龙斑……他就这样一个人,谁也治不了他。采苓爹是支书,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惹不起躲得起……”
说着说着,庞老汉剧烈咳嗽起来。叶青芳急忙端起茶:“大爷别激动,喝口茶慢慢说。
乔正勇脸色阴沉,紧皱眉头。采苓轻轻附在他耳边说:“你也别激动……”
庞老汉慢慢喘匀了气,说:“不说他们了,说说我的事。我想求小叶书记帮我找找在北京打工的儿子儿媳,他们一去就没再回来,小宝三年没见到亲爹亲妈了……这事还是因为鲍家。你不知道,现在鲍家面粉厂那地方,原本是我家的老宅基地。三年前,鲍启彪说要在那儿建面粉厂,要求我们搬迁,他给我们建好了新房子。老宅虽说破旧得很,但我家祖祖辈辈在这儿住,我舍不得离开。我不同意,我家就遭殃了。半夜睡着觉窗户就被人砸了,全家人正吃着饭院里就被甩了一地大粪,家里的电灯线隔三差五就被人剪断……实在没法,我和儿子商量,还是搬了吧。我们刚搬走,他们就把老宅围起来,说是挖地基,可白天不干晚上干。慢慢我们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我们这个老宅了。原来,我家的住处就是当年‘老龙班’大当家的住处,院里有个地窖,藏着那支队伍留下的财宝。这个情况不知为啥我家祖上没有传下来,但在别人留下的书信里记载了。鲍启彪不知怎么知道了,就用这个法儿抢占这份财宝。儿子儿媳听说后,晚上偷偷摸回老宅,果然见他们在收拾地窖剩下的东西。我儿子脾气火暴,当时就跟他们争论起来,结果两口子都被抬着送回来了。伤好以后,儿子儿媳铁了心要上访,说哪怕上省进京也要讨个公道。有天晚上,他们两口子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临走还把鲍家农产品基地的仓库放把火烧了。从此他们就再没有音信,只是逢年过节往家寄三五千块钱,寄钱地址一会儿是这儿,一会儿是那儿,没个准地方,我估计他们是怕被鲍家人找着。去年过年前,我又收到他们从北京朝阳区的一个邮局寄来的五千块钱。过年的时候,马善非说他年前去北京旅游见到了他们两口子,他们在那儿打工,日子过得挺好。我想麻烦小叶书记,你是北京来的,那里地面熟,能不能帮我找到他们,他们不想回来不要紧,得让小宝跟着他们,孩子想爹妈呀!我总糊弄孩子说,你爹妈在北京上班,只要你听话,过几年爹妈接你去北京,看大天安门、大长城……”
叶青芳说:“大爷,在北京打工的人很多,寻找起来的确不容易,但我尽力想办法!
庞老汉把一张写有儿子儿媳姓名、出生年月的纸条交给叶青芳,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说:“拜托你了,拜托了……”
庞老汉转身拉过小宝,说:“不打扰了,咱们回去。
采苓要送他们回家,被老汉挡了回来。
大家回头坐下,叶青芳揉了揉眼睛,说:“这些情况,我走访了那么多人家,除了潘心梅老人,别人都没有提起。
乔正勇说:“压不住邪气,谁也不敢招惹麻烦。
叶青芳说:“我没看出来鲍启彪有老人反映的那么恶劣。
“叶书记有所不知,”乔正勇说,“去年以来,本县和部分乡镇处理了一批有问题的干部,‘保护伞’少了,震慑力度大了,有些人藏起了尾巴。
“咱回到原先的话题吧,”叶青芳道,“李书记说,你基层工作经验丰富,要我遇事多听听你的意见。咱村的工作怎么破题,请你发表高见。
乔正勇说:“李书记高看我了!经验谈不上,看法还是有一点。我觉得,村里工作千难万难,抓住关键就不难,这个关键,叶书记当然比我更清楚……”
“建强党支部!”叶青芳说。
“对!正所谓送钱送物,不如建个好支部。我虽然刚迁来不久,但这两年来来往往我也看出点儿眉目。眼前老龙斑村干部队伍的状况是这样的:我老丈人明哲保身,无所作为;鲍启彪一心敛财,一手遮天,成了实际的当家人;马力军有事业心责任感,是个好干部,但工作时间短,经验不足;孙德芬为人正派,办事认真,但为家务所累;柳学明是退役军人,刚正不阿,但近年有些消沉。由于支书做了‘老躲’,村主任成了一霸,所以村两委已成一盘散沙。群众有意见,其他几位村干部自己有压力。您的到来给大家带来了希望,我想,除个别人外,其他同志都在看着您、等着您,只要您扛起支部的大旗,大家都会积极跟着您干!
“说句心里话,看到老龙斑还有那么多贫困户,他们的日子过得那么艰难,我又心痛又着急,深感责任大、压力大啊!”叶青芳看看乔正勇,又看看采苓,“希望你们小两口回去做做柳支书的工作,请他振作起来,和我们一起努把力!
采苓无可奈何地说:“我那老爹真是老了,完全没有了当年那股干事创业的心气。我也看不惯这样的支书,平时没少劝他。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威信了,从内心深处打了退堂鼓,要他振作起来,怕是很难。
叶青芳说:“你要提醒他,作为现任支书,他要对组织负责,对老龙斑的广大干部群众负责啊!
乔正勇说:“原来那位支持鲍启彪的镇领导倒了,换了李书记,又来了您这位第一书记,我想他或许会有所转变……”
叶青芳又问乔正勇:“你个人下一步工作怎么打算,方不方便说说?
乔正勇看着采苓,说:“我的一个战友在市里创办了一个医养结合的老年公寓,规模挺大,他要我去给他当行政总监。
叶青芳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你的战友宽限你一段时间,以便你在村里给我和柳支书做个‘高参’,待村里工作走上正轨你再进城。
乔正勇想了想说:“从一个党员的角度来讲,我应该这样做。可您想,我丈人是支书,我是新女婿,又是‘外来移民’,如果对村里工作指手画脚,干部群众会怎么看?估计我老丈人首先不同意。
“这倒也是。”叶青芳也感到自己的提法欠妥。
乔正勇说:“不过,即使进城,也还得一两个月,这段时间,叶书记有工作尽管吩咐。即使以后进城,老龙斑的工作我也会全力配合,毕竟新家在这里嘛!”他看看采苓,她也赞许地点点头。
“今天该我登门道谢并请教,你们两位倒来看我。说实在的,有你们的支持,我又增添了一份信心!”叶青芳说。
送走了乔正勇和采苓,叶青芳接到妈妈的电话:“芳儿,本来你这个岁数我应该给你侍候月子,你既然不要小孩非要下去扶贫,那我就到农村照顾一下你的生活怎么样?你爸也是这个意思。
“谢谢爸妈!我确实不用照顾。要不……您就给我投点儿资吧。
“把你投去了,还要投钱哪?
“妈,是这样:我在这儿哪都好,就是洗澡不方便,只能晚上关起门来擦擦。村上的妇女也大多没地方洗澡,皮肤病、妇科病不少。我想给村里建个女浴室。
“得多少钱哪?
“这里造价低,有五六万足够了。
“那我用手机支付给你。
“您还是通过邮局打给我好,这样我就可以说是我筹集的社会资金,免得我个人掏钱让村民过意不去。
妈妈说:“听你的。这算不算我和你爸支持扶贫工作啊?
叶青芳对着电话大声说:“算!算!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03期)
[责任编辑  李兰玉]

纸刊美编:郭雪艳
本期编校:
梁 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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